本文标题,可以写无数人、无数篇。这篇中的“他”,我写的是王仁梁。因为他,我听说和看见了人间许多好风景。
20年前,仁梁见到我的字,是一个琴条。是我有天在德宁书房,时近子夜,席散之际写的。不几日,给裱了,补了壁。仁梁站着看了好久,就说要请我饭。这琴条,今晚我查了后来的抄录。全文是:“我到敦煌,已是黄昏时节。风沙鸣叫着好像到了天边。驼铃响了,驮着一个落荒之人,在生命的边缘,感觉到一种快感。风沙封闭了天空,我兴奋到流泪。我感觉到莫高窟的菩萨在笑,我走了千山万水,终于走到了佛的跟前。这是我的因缘,我的福分,我的宿命,我的生命的自然流露。一切都已为了遗忘而存在。我很孤单,我明白了孤单的大痛快。敦煌是什么呢?敦煌便是我啊。癸未秋日。”显然,他认同的不是字,是文。而这,正是我心仪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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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我们在光明邨吃面,特地炒了几个菜。我不喝酒,他就没叫酒。后来知道,他酒量好,没酒瘾。哪天喝了,大抵是作陪的。他说,两年前元旦,大冷天,他女儿一早起床,说是去书城,有新书签售。女儿一直赖床,哪来的动力?他就问了,这才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。过些天,他问了茆帆,知道我是报社编辑。他说着,笑得感慨:“还是我女儿,先认识你。”
仁梁有三个兄长,他们都完成了学业,有出息,其中还有当教授的。他最小,母亲偏爱,把他当女儿养。做菜,甚至织毛衣,他都有一手。少年时,弄堂口有不讲理的大孩子,老打他。有天见人多,他操起家里铁器,朝对方冲过去。自然,给众人拦下。对方就此也怂了。我问他,当时真敢?他说,哪敢,不就是看人多吗?肯定会被拦下来。
下乡学农,他看见田里种着向日葵。其中一棵,没朝太阳。他给它转过去,结果,茎被折断了。老师教育他,他提出了向日葵不向阳的问题。后来,他说他想通了,向日葵正确的名字应该是“像日葵”。
他在农场谈的女友,后来成了他太太。从农场回城后,他在柳营路设摊卖交织衫。当时羊毛衫时兴这种编织。不久就赚钱了,赚不少钱,小夫妻紧张起来,把钱暗暗包裹了,藏在灶间杂货筐里。
他太太家邻居是有名的藏家郑梅清。郑喜欢他。有天唐云来玩,郑关照他带纸去,让唐云画。唐云很快画了,还想画。他说没纸了,他就带了一张纸。唐云感觉扫兴,怏怏说,是你纸带少了啊。画家是鸡,画是蛋。有人说,蛋好吃,就别管是哪个鸡下的了。仁梁对我说,其实蛋和鸡哪能比啊?见到了唐云那样的人,终生受用,哪怕就见一面。
他又认识了谢之光。那时谢已是晚年,但依然萧散,有风采。想来他那时也讨人喜欢。他求画,谢一定画的。有次他去谢家,谢正好要出门。他执意求幅小花卉。谢嘴里说,小孩子真烦,但还是坐了下来。笔来不及找,谢顺手拿起一块抹布,三下五除二,生生画出幅杏花来。他说他一直记得谢最后和他说的话。谢说:“开始有点会画了,人却要走了。”
我见过刘海粟画牡丹,刘海粟是连枝带叶浑然画去的。有天,在一张残纸上,我依样涂抹,还算能看出是一枝花。仁梁对旁人说,“这画好,你不要的话,我要了”。那人赶紧收起了画。之后我画了两条鱼,眼睛很大的鱼。还是仁梁说好,我就给在场的每一人画了两条,都是画在扇子上的。多年后,说起旧交,说要以有双鱼的扇子为凭。仁梁是真心喜欢我的涂鸦。我写过、画过的字片,他都精心裱过。在他家的客厅里,还挂着我画的大眼鱼。他和我有共识,自家的墙壁该挂和自己有关的字画。朋友的,或自己的。
他和他太太同年,那年双双50岁。他名字仁梁,他太太名字爱群。我提议办个生日宴,名为“仁爱百年”。来了好多朋友。张桂铭写了这四字,表示祝贺。他坐在席间,默默微笑,感觉很享受。他说,“有个时光,投缘的人,一起喝茶,吃点小酒,聊天。真好。只是投缘的人,少”。我曾去川沙看观赏石,店家送了我一块不错的太湖石。我不好意思,就另挑了一块灵璧大石。听说比邻寺院一老僧,也曾看出此石有双龙形影。看囊钱不够,还是一起去的亚鸣,给付款的。仁梁夫妇属鸡,鸡也就是凤了。这双龙形影的大石,就成了“仁爱百年”的贺礼。
江石邻,早年画搪瓷脸盆。其堂兄江寒汀手头拮据,他让堂兄也画两个搪瓷脸盆挣钱。堂兄画了,他说厂方录用了,给了钱。其实,堂兄画得太精彩,反而用不上。原作留在了石邻手里。几十年后,石邻将这作品送给了忘年交王仁梁。仁梁和我说起这事,我让他写出来。他真写了。我也给刊登了。后来《作家文摘》也摘了。他很有成就感。我要他继续写。他写了平生第二篇,说王个簃的一副对联。稿子给我,第一页,我给全删了。内容是他要给读者释疑,说他年纪还小,怎么会认识王个簃的。我说写文章,最忌就是以为自己是棵葱。实实在在说事就够了。说着,两人大笑。之后,他写过不少文章,在另一家副刊上。没几年,说够出一本集子了。
江寒汀过世早。仁梁认识江寒汀女儿圣行,介绍我认识了,我们都称她江姐。在她家客厅见到了大幅中堂,是江寒汀先生仿虚谷的名作。两边是吴湖帆书赠的大对。前辈之间的钦慕和情谊,说是古已有之,而今是日渐式微了。我和江的弟子富华熟。江过世时,富华披麻戴孝送行,这等事,听说也不免唏嘘。之前曾听富华说,他重修虚谷墓,待墓碑立起,天空忽炸惊雷。他担心我不信。还特地说:“你可以问立行,他当时在的。”说话时睁大的眼睛,放着光。
仁梁带我认识了张大根。他以为寻常,却让我看见了绝世的风景。他读小学时,是张夫人的学生。张夫人想来很喜欢他,几十年后依然把他当孩子看。张大根是盖叫天的长孙。我见他时,他已70多岁了。周末清早,还骑车外出,逛文玩地摊,身体硬朗。不只是他早年练过武功,还在他有颗大心脏。浑身静定的人,大抵健康。
之前我读过大根的文章《湖光依旧》。说当年他去看爷爷,下杭州火车站问路,一个三轮车师傅帮着他找到了爷爷住的宝石山后的破瓦窑。师傅还不肯收车钱。我见到他,问起了进门后的事。他说那年,燕南寄庐数十间屋被抄,爷爷被扫地出门。两老容身之所就一间破瓦窑。爷爷腿已不行,靠手支撑床沿和桌边移动身子,才能坐到椅子上。可爷爷神态照旧。爷孙聊起来,爷爷说到孤山上下棋的事。爷爷喜欢吃酱鸭,那天他带去了酱鸭。爷爷吩咐:剁了吃吧。之后爷爷悠悠地吃着,说,好,还是原来的味。
《湖光依旧》是一幅画,张大壮画的,画的正是西湖边上的宝石山。这幅画一直挂在大根的书房,他读书、绘画的座椅上方。张大壮是大根的老师。我的老同学乐心龙,书画出版社编辑,曾约我写《张大壮传》。我感觉心力不够,推辞了。记得乐给我说张大壮的事,大宾馆求张大壮画,请他上宾馆住段日子。他称“住不惯”,谢绝了。可隔壁邻居,叫传呼电话的街坊,有了喜事,他是一定要送上墨宝的。大根在我不如意时,特地和他夫人一起约我为他画展作序。他和他爷爷、他老师,都是雪中抱薪的人。
大根家,我去过多次。每次落座品茶。仁梁给铺纸,他画画。他出手爽快。几条带鱼,新鲜可人。一个老僧,坐在蕉叶下,尘虑洗尽。有次他摹画了八大的花卉。画完,看了良久,加了一笔长长的花茎。他说,八大真是厉害,他一笔就撑住了。摹他只能再加一笔。
更惬意的是,聊天。听他说上古的玉,明代的家具,上代人的字画。他家都有实物。还有鼻烟壶、养鸣虫的葫芦和鸟笼。他说晚清京城玩斗鸟。八旗子弟拎着鸟笼,霜冷五更,去卢沟桥,让蒙黑的鸟,学推车轱辘的声音。
有次他聊起了《红楼梦》。他说,读懂这书,要有经历。单靠聪明和学问读不了。许多人说懂,写文章,也就是个热闹。鲁迅先生说:“贾府的焦大,不会爱林妹妹的。”想来他是说,即使在贾府待上一辈子,也有看不懂贾府的。李后主说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他老李家的愁,也就他知道有多少。钟鸣鼎食之家,锦绣和龌龊,到底不是外人可以体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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